苏莉美丽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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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编荐语

苏莉的《美丽江河》内含着地方志和民族志的基本要素,在山川地貌物候气象中呈现出女方志的“样子”:有历史,有根性,有寒地的温度,有食物的味道,有抱团的族群和亲亲家人,有族人特有的秉性和习俗……最重要的,这里有“我”:一个决意以笔为民族和家乡代言的达斡尔族新女性。

苏莉,达斡尔族,生于莫力达瓦旗尼尔基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创作。有散文集《旧屋》《天使降临的夏天》等。散文《老蟑和干菜》入选《大学语文》教材。

美丽江河

文/苏莉

如果不是莫力达瓦人,那他去我们那个在地图上找起来很费劲儿的小地方的时候,一定会觉得有诸多的麻烦。

无论从哪里来,如果没能赶上齐齐哈尔城长途汽车站仅有的一趟班车,那只好在我们的邻县一个叫作嫩河的地方下火车,然后坐上那些热情招徕顾客的中巴小客儿,挤挤挨挨地熬过近一个钟点的路程。尽管窗外是松嫩平原上美丽的庄稼和田野,他也不会产生十分美好的感觉,也许他只会感到十分的广袤和苍凉。

尤其快要到了近前,在远远望见环绕着老山头的东江在那里明晃晃仿佛有金有银似的流淌,听那哗啦哗啦灰蓝色的水声,他也不会产生异样的激动,这样浓重的乡情当然要属于我们自己。

其实从中巴的窗口隐约望见我们“老山头儿”的时候,多半那路程还远着呢,还要再坐十来分钟才能到渡口。

以前总有一艘大船等在岸边,把要进城的车、马、牛、羊及远归的乡亲一并渡过江去;那岸原先有毛驴车俗称“驴吉普”,现下是三轮摩托车和所谓的“招手”小巴在接站。后来江上有了浮桥,在不涨水及不结冰的日子,那浮桥横跨东江,卡车啦、人啦,就直接从浮桥上走过去了。人走在浮桥上,一边望着那滔滔的奈何自己不得的大江,心里真是惬意,仿佛在故意气着它大江似的。

苏莉摄/嫩江渡口

不过,要是到了一定要涨水的七八月份,水会涨出很远去,那时的浮桥也会被冲断,够不着那岸了。人们回来时要绕到一座小山那里候船,那里叫作二克浅。

那时的船要牛气起来了,因为只有它一艘,它想慢些就慢些,它想快了就绝不再等什么人,而且还会贵。只是没有谁会与它计较,他们隔着大江望着对岸那边家里的灯火和炊烟,只想快些坐上大船,上了船漂浮的心里才会踏实许多。

当然这只是一般的涨水时节,你还没见过它发起洪水的样子,而且偏偏它一发洪水,我们的小镇就该到了成立三十周年或是四十周年大庆祝的日子,给人添了不少的心事。人家越是想让外宾看看自己的好日子,它越是张牙舞爪吓唬人,像个“人来疯儿”似的,蛮不讲理地把这一带的水域都灌得满满的,只剩下我们山坡上的小镇孤零零地被围在水中央,回来的人进不来,想走的人又出不去,米也没了,煤气也没了,菜和水果也贵了。这还不算,它还气咻咻地冲到下游去,像要讨债似的,把齐齐哈尔、哈尔滨那一带的人吓得不敢睡觉,真是不讲道理的家伙!

冬天的时候就好办了,无论是人还是载重的卡车,都可以直接在冰面上走过去,好像没有江这回事儿一样,而且谁也不会问你要什么过江费,那冰冻得和坚实的大地一样,还有一副乖顺的模样,惹得那些孩子纷纷在冰面上玩溜冰、玩爬犁,直到天黑。

过了这条江,上了那岸就是我故乡莫力达瓦的小镇尼尔基了。

尼尔基出自达斡尔语,意为“沸腾”!

江的脾气那江真是有脾气的,它的脾气还大得很。

平常的时候看它,它那样灰蓝着,不紧不慢地流向西南。站在高处,能看见它其实也是七弯八绕地拐到我们“老山头儿”的山脚下,那么一弯又倾向了西南,可它这一弯就给我们弯出了许多的欢乐和许多的忧愁,甚或也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的冷酷与无情。

在冬天,通常的情况下,它是沉默的。冰层有几米厚,也不妨碍交通也不引起天气的紊乱。可要到了它想开江或想封江了,那可不得了。

我们那里一过了清明,闹开江的大风就大刮起来了。呜呜呜,白天黑夜一气不停地要闹上个半个多月,然后又是下雪又是下雨,好像它冻了一个冬天,真有那么大的委屈,它想流起来,它就开始闹了。

苏莉摄/嫩江

小孩子不明白,好好的天气怎么会坏掉。大人们告诉他:闹开江呢!小孩子还是不明白,开江就开它的,闹什么呢!大人说:这样闹起来才能开江呢!每年都这样。小孩子最终还是没明白,就随便它闹去了。

在这样狂乱的大风天气里,真是危险得很,烧火做饭的话,炕洞子里很容易就着起来了,一着起来烧火的人先是不知道的,他还高兴今天这灶坑有多么听话,多么好烧啊!一点烟都没有倒出来,刚这么想,可是已经有人从外面的烟筒上那滚滚的浓浓的黑烟看出来,炕洞子里着起来了,赶紧大呼小叫,赶紧要你灭了灶坑里的火,还要封住炉口,然后再派人上房顶上往烟筒里撒些大粒盐,炕洞子里的火焰没了氧气,兴不起风也作不起浪的,最后也就无趣地熄了。

可是不烧火怎么才能做出饭来呢?全家吃什么呀?那只好去街上买干粮。这个时候的干粮特别的好卖,麻花、馒头、油炸糕、糖三角,甚至煎饼都卖光了。卖光了就光了,做干粮的在这样大风的天气里也不敢生火。

风累了

好在大风也有吹累了的时候。

风稍稍小一些,总会给人一些生火取食的希望,这都是那江闹的。等到它闹得差不多了,像是要临产的妇人一样,估摸着有一天的黄昏或是黎明,那江突然从中间裂作两半,从这岸到那岸一条游蛇一般迅速穿透了江心,那江面上的冰层就开始动起来,令人战栗地轰轰作响。在这样的时辰过江是最危险的,你不知道江面上哪一块的冰面已变得脆薄和疏松,在这样的时候,人踩进冰窟窿里的悲剧时有发生。这时的江仿佛被逗红了眼的公牛,气势汹汹地冲人发着它的大脾气。

图片源于网络

江面的冰层全然地断裂了,大的又裂作小的,等它断作一块一块的,从底层翻出它的根来给你看,你才知道它竟然冻了有多么深。那底层的冰翻上来,那根脚全都像利剑一样,一只一只,仿佛会刺穿一切坚硬的东西,可它的那种透明、纯粹的样子分明又是美丽的,它在底层没有受到江面上许多的污染,所以它才有那种超凡脱俗的美洁。可是这也只是瞬间,马上它就碎了,就化了,就是没有化掉,也会随着那些像油锅上漂浮的泡沫一样的冰块挤撞着,一起随着轰轰作响的大江流向它的前方,仿佛赶赴一个什么盛大的晚会一般,全都是急急忙忙的,谁也不等待。也有的一下子就被挤上岸来,那它就哪里都去不得了,它只好蹲在岸上,看着它的伙伴们一个一个地急急而去,而它只有沾染些风带给它的污尘,然后慢慢地融化,再回到江里去——它只有这样才能回去。

有的伙伴也在江心徘徊一下,悠悠地画着圈,仿佛在眷恋它在岸上的同伴,也许一起冻着的时候它们是紧紧挨着的呢!这谁也不会知道。

这样壮阔的景象叫作“跑冰排”,是东北的江河们每一条在每一年的春天都要经历的事情。每一年的情景又有每一年的不同,哪怕它们是同一条江。

纳文慕仁生活在东江的那一岸,我们与它朝夕相处,多数时候我们都忘记了它的来历,只叫它东江,因为它就在我们的城东,每次出远门都要从东江渡口来来去去的。

可显然它是有来历的,它原来就是有名的嫩江,只不过我们在达语里叫它“纳文”江,“慕仁”也是达斡尔语里“江”的意思。

嫩江流域是我们达斡尔人最主要的生息之地。十七世纪,在《尼布楚条约》前后四五十年间,由于俄国人的侵扰和掠夺,战争的血腥之气就像一片吹不散的能引发洪水的阴云,始终笼罩在我们那些在黑龙江北岸原本安然生活着的祖先的头上,无数先人为保卫故土而战死,或被虐杀,或不堪屈辱而自尽,他们的家园屡屡被“罗刹”魔鬼们焚烧一光,他们开始被迫放弃自己的家园,横渡黑龙江,从精奇里江、鄂嫩河等地陆续南迁。

苏莉摄/大义东归浮雕

我时常想象着三百年前的那次漫长而痛心的迁徙,对于一个流离失所、痛失家园的民族,有什么比这样的迁徙更令人感觉无望啊!

可是嫩江平原,我无法想象当时它是以怎样一种令人惊叹的美丽打动了我们痛苦的祖先,给了他们巨大的安慰。他们跳下马来,停住牛车,指天画地,一颗颗疲惫而伤痛的心一下子找到了最终的归宿,同时把这里视作他们永远的家园。

从此,他们以族群分散而居,用他们原来故乡的名字给这里的一切命名,以纪念那个万劫不复的故园。他们开垦土地,打猎打鱼,放牧放排,训练自己的猛士,听从康熙的调遣,去征战,去戍边,去平复叛乱,南征北讨,战功赫赫。这时候我们的祖先一下子表现出各种优异的禀赋,学习满清的文字和语言,学习各种先进的生产和生活的方式,建立城堡,崇尚秩序,以自己的聪明才智、文治武功,写下了一页页灿烂而令人骄傲的历史。在清二百余年间,人口不过两三万人的达斡尔族人竟出了六七位将军,数十名副都统,把布特哈?八旗里骁勇善战的英名重重地写进了历史。更有那郭姓的贵族之女婉容还被选为皇后,只可惜她生不逢时,以悲惨的境遇不知所终。

苏莉摄/达斡尔族人的迁徙

当然,民族的英名无法掩去战争给我们的心灵带来的伤痛,那些生猛勇敢的战士,往往被征千人而去,只余三百而还,实令人扼腕叹息。

尽管他们当时曾经功名显赫,可是对于那些已在清廷里做了贵族的我们的祖先,嫩江流域已然成为他们心中永远的故乡,为之魂牵梦萦。每当他们告老还乡之时,总把这里作为自己的最终归宿,在嫩江平原上某一处平凡而平静的墓地里,静默着他们不平凡的人生,没有人再去打扰。

更有甚者,像我们苏都日姓氏的祖先在清廷官场上历练多年之后,耳闻目睹旗人子弟的所行所止,担心我们的后代之后也变成不能自食其力的人,竟把自己的部族悉数迁出齐齐哈尔城——这城还是我们的祖先玛布岱先人亲自督造的。他们选择了一块远离城市的土地,聚集起散居各地的本氏族人,让自己的后代在一个与世无争的需勤劳、努力才能收获的土地上筑塞而居,尽享一份生活的安详和自在,这就是我们达斡尔人。

女萨满

我也曾去过嫩江的上游诺敏河、甘河等地,因为诺敏河从森林密处而来,流出一派非凡的美丽,许多人就以它的名字为自己命名。尽管我知道这段路程在地图上是那么可怜的一小段,可我想那江也是这样一步一步地走到我们小镇上的,地图上没有感情的曲曲弯弯的小线条又怎么能表现它自身所特有的美丽呢?就像湮没在历史长河中的人类的行踪或是像我们这样弱小的北方民族,它留在记载里的也许只有那么几行字,可它依然在照着自己对生活认识和理解的方式生息繁衍着,同样有着令人动容的悲情与欢歌。

至于嫩江流域曾经的丰饶,有着那么多令人惊奇的传说。比如说江里的鱼呀又多又大,住在岸边的人完全可以先生起灶里的火,然后走去江边捕鱼,就好像去大门口抓一把烧柴那样简单。捕了鱼回来锅里的油还没开呢,剖了鱼肚烹制新鲜的鱼汤,在水没开之前,那鱼还要先在锅里游上一气儿的。

再比如很久以前,有一位叫奥泊的女萨满刚刚出道,受邀去江对岸的某村为人医病。我们的萨满都是先知和超人,可如果她是个女人也一样受到歧视。于是当她坐在黑牛驾辕的大轱辘车与请她出马的家属行至江边,正巧赶上几个渔民在江上破冰捕鱼,那正好是在冬天。这几个人一看有女人要过江,感到颇为晦气,没好气地不让她过江,说是怕冲撞了水汗。他们甚至抓住了她乘坐的黑牛,要杀掉之后献给水汗,而那黑牛还是病人家从别人那里借来的。

苏莉摄/萨满

奥泊眼见不能过江,还有了这样大的麻烦,沉住了气一把夺过屠刀大声对他们说:“如果我帮你们捕鱼,你们可要让我过江!”

那些人将信将疑地望着她,不置可否。只见奥泊将自己的法衣萨玛希刻①披挂整齐,咚咚咚敲起神鼓,边敲边舞,口中念念有词,鼓声越来越密,越来越急,只见奥泊突然腾空跃起,呈一道弧线跃进冰窟。

“就像一束强光,就像一道闪电!”老人们讲起这一段,总是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紧接着,岸上的人们听到一阵又一阵的轰鸣发自冰层之下的江心,神鼓声一刻不停地响着,人们甚至能察觉到冰层正在颤动,这幅景象把岸上的人们都惊呆了。不知过了多久,奥泊突然破冰而出,腾跃落地,人们惊奇地发现她身上的法衣滴水未沾。奥泊对岸上的人们说:“熬口鱼若干条,唇唇鱼若干条,鲤鱼若干条……少一条,你找我说话,从这个地方下网。”她指着她跃出的地方。说完驾起牛车飘然而去。

捕鱼的人们开始捕捞那些汹涌而来的鱼群,一直干了几天几夜,最后大家都累倒了。一数堆成山样的鱼,果真是奥泊报的数目,一条也不少。只是经过这次捕捞之后,这一带江汊三年里都不再有像样的鱼了。人们说,奥泊萨满把附近水域里的鱼全部都赶到这里来了,并且在她请神作法的同时把请她医病的人一并给治好了。从此,奥泊的英名大振,随着江水的流淌传播四方。

大鱼

那些传说美丽着我们的大江,虽然现在的嫩江不再那样丰饶,也不再那样神奇,可它仍流出一派秀丽,一派生机,并以此滋养着我们达斡尔人和那些聚居此地的鄂温克人、朝鲜人、内地来此定居的汉人的性情。

虽然我没见过大江里的鱼有传说中的那样多,可我在童年时也是在这条大江里见识了鱼的。

先是那些在温暖的浅水里嬉戏的小鱼用它们的几近透明的身体诱惑我们的童心,我们总是试图用各种方法阻截它们回江的路途,以此为乐地消磨我们童年里诸多个夏日的光阴;然后就是父亲去钓它们了,我父亲自制一只小纱笼子,在去江边的途中,他要穿过一片草滩,以便在草丛中捕捉他的鱼饵——蚂蚱。我父亲很少挖蚯蚓,他只喜欢用蚂蚱做鱼饵,钓那种脊背的肉很厚的“马口鱼”和“穿丁子”之类的。

有一年夏季,父亲的手气不知怎么会那么好,每天都能钓回一脸盆的鱼,有大有小,品种出奇地多。我父亲的脸被晒得黑红,每次天黑之后回家,总抑制不住兴奋的心情,那是人在大自然中的感觉,也是人与鱼在时空的碰撞中产生出来的那种瞬间与偶然的快感。

苏莉翻拍自达斡尔资料集/六十年代达斡尔打渔队打渔场景

其他渔人的快乐更是随处可见,有下挂子的,有抛网的,有那种专捕浅水里的小鱼的鱼囤,样子古怪而实用。当然啦这都是现在的方式,一个世纪之前的那些较为古老的方式只在资料里留着它们的样子了,用达斡尔语命名的这一带鱼类的名字竟多达十几种,名称繁多,渔具也十分的复杂。而在我们这个年纪上所见的最简单有趣的要数用罐头瓶捞小鱼了。

在一些江汊,有的人用细而结实的绳子绑住瓶口,并在瓶口涂一些玉米糊糊,然后把小瓶抛进江里,绳子的一端固定在岸上,那些小瓶用它们透明的样子诱惑那些贪嘴而好奇的小鱼钻进小瓶,然后它就没有力气逆着水流游出来了。不过,这样捕鱼多数为了玩耍,谁要指望用它们来做晚餐下酒的小菜真是要等上几天才行。有时捞出小瓶查看,有的瓶子里果真会有一条小青鱼惊惶地游动,大概的乐趣也就在于从那看似没有生命的大江里取个有生命的证明,那生命还那样稚嫩,还那样的有着勃勃的生机。

当然也有那捕鱼捕得入了迷的,上了境界的,舍得花费置办那些昂贵的渔具、齐腰的水靴等等,然后在这一带水域出入。于是有些隐蔽的大鱼被他们捕去了,于是就有人看见某人用一根粗棒吊着一条三尺来长的大鱼招摇过市,他的神情是那么得意,那么想让人打听他是如何把这条大鱼赚到了手里,他多么希望能给人讲述与这条大鱼之间的惊险故事啊!

苏莉翻拍自达斡尔资料集/捕鱼人用柳木鱼罩在湖泊中罩鱼

可惜我们镇上的人都那么骄傲,谁都见怪不怪的,尽管在心里好着奇,可都矜持着自己不去打听他。

最后,他只好把这份兴奋留与他的家人来同他一起分享了,恐怕他会记住这条大鱼一辈子的,我想。(据记载,这江里原来有一种鳇鱼有一丈多长。)

不过,我们那里始终都有一个吃“开江鱼”的习惯倒一直保留着,尽管所吃的并不是那真正的大江里的鱼。因为那大江里的鱼已经越来越少了,就连那南岸厚密的柳蒿芽菜也在绝迹。

那江实在是养给我们太多的习惯,既然已成了习惯,那每年都少不得要去重复,到了那个时节而又没有去做,真有种白过一年的感想。

滚冰先说正月十五吧。

我们那里虽说是达斡尔人主要的聚居地,可多年来由于多种民族的混杂,许多的风俗和习惯都已分不清它到底是从哪里发端的了,真要捋出头绪,怕是要很有学问的人才行。

比如说“滚冰”。先是正月十五的时候是要给死去的亲人们送冰灯的——这大概是汉人带来的;达斡尔人爱在院子里点篝火——这又差不多是古代某些仪式中崇火神的习俗沿承了。后来不知从哪里来的“滚冰”,就道不出它的出处了。

正月十五的晚上,月明如镜,人们络绎不绝地走去东江上的冰滩上狂欢,点篝火、放花炮,最主要的是要在冰上滚动,据说能滚去上一年的病灾,滚来新一年的好运;人们就去滚,倒不是真去治病,这样傻乎乎地滚动,的确是让人十分开心的事。

闹开江或是封江时倒没有什么特别的仪式,只是那些有慢性病的人十分的苦恼。他们往往有风湿症或是哮喘病,健康的人没觉出天气有什么不妥,可他们往往苦菜菜地捣着腿或腰对你说:要开江了!真难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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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老体弱的人实在经不起这样剧烈动荡的天气,这个时候死去的人特别多。人们死去了都有一个好去处,人们叫那里“北尼尔基”。那是一处高坡,位于我们小镇的北面,依山望水,的确是一处很好的安息之所。我的父母、奶奶、姑奶都在那里,有时去那里看他们,时常要被那里的安宁所感动。站在那个地方,向南望着那条大江,弯弯地围着我们的小镇,默默地影响着我们的生活,而我们却浑然不觉。

小镇上的人们尽管生活在遥远的边疆,可思想却总是趋近新鲜的事物。

尽管交通旅行有诸多不便,可人们总有办法把新鲜的事物带回来并广泛地传播。

比如服饰,小镇上的人们都有一个从外地购置衣服鞋袜的潜意识,都不愿意穿着重复的式样。这样从四面八方穿回各地的风潮,给人们平添一份多姿多彩,于是镇上的服装业就不十分发达。即使是有人开了这样的店,也是一种款式的服装只进一二套,否则他的生意就要危险了。

人们都不知是在哪里养成了大方、博闻强识的能力,使得走出小镇的人们不管混迹于怎样大的城市里,决不会给人一种小地方人的猥琐与拘谨,通通是一副见多识广的自负样子,而且那样地沉溺于享乐,迷恋狂欢,是十分令人费解的。莫非那有灵气的江也知道人生的苦短与无常,人们需要时刻寻找欢愉。

端午

到了端午节,还要有场大热闹。

通常人们都觉得端午节是过给屈原老人家的,可我在童年时听我母亲说的却是另一番模样。

母亲说,五月初五这天,在太阳未出之前,会有仙女出来撒大药。她一路飞啊飞啊,把包治百病的大药撒向江河、山林、草地,甚至人们吃的水井里。所以一定要赶在太阳出来之前,打出井里的水,并去野外采艾蒿草和野花,如果可能再在江水里洗一个澡,这样一年里就不会再有病有灾的了。原来我只苦恼这天母亲总不让我睡好早晨的觉,她总逼着我去打水,吃掉三至五颗用太阳未升之前的水煮熟的鸡蛋。在五月初五,太阳未升之前大概是在凌晨三点钟,四点钟起床就已经太晚了。

稍大些,还要去老山头上采艾蒿、百合和芍药。还要做纸葫芦,天亮之前和采来的艾蒿挂在屋檐和大门框上,好装满仙女撒下的大药。我们不吃粽子,也不赛龙舟,我们采药去。

到了端午那一天,如果起来得稍晚些,等你推门出去时,会发现满世界所有的人家都挂起了花花绿绿的纸葫芦和新鲜的艾蒿草,那些跳动的颜色会给人带来快乐的心情。想到这是除年之外又一个挂红着绿的节日,有什么理由错过它呢?

苏莉摄/年端午节与高中同学山中游玩(左二为苏莉)

有的老人会特意在这一天跑到江边洗头。洗澡的时辰还太早了一些,水还凉着。被那江水洗过的头发柔柔的顺顺的,不知那江里有什么奇妙在里面。我记得有一个时期,我的母亲只有用那江里的水才能洗净头发,否则无论用什么样的洗发水都觉得黏头。我们就骑上车子去东江给她装上一“邦克”江水回来,母亲洗完头,一边梳一边说:“嗯,洗干净了。”

你看,这江。

端午那天,去山头采艾蒿的人们还有一个雅兴,是看自己镇上的日出,一年里如果没有非常的事,只有这一天是起得最早了,当然要看了,而且这个季节刚刚是春末夏初的样子,花草树木的叶子已长得丰满起来,到处都是一派清新亮丽,还没有蚊子,怎能不给人一种好心情呢?看到了日出的人们这一天或是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感觉满足得很,不知什么原因地感觉自己有了一番与往日的不同。

到了七八月份的时候,那江给我们的快乐才最多。哪个人小的时候不曾偷跑去江边洗澡啊,多数都因此而遭大人们的责打。洗澡的孩子不能撒谎的痛苦在于洗过澡的身体被江边的风吹过之后总能用指甲划出痕迹——这是被责打的最有力的证据。那江水尽管美丽,可仍然潜藏着危险。哪个夏天它都会选个把人进去做牺牲,做父母的当然不希望这个荣幸降临到自己的家里。

可是那江水,那样清亮亮地奔流,惹来那样多的水鸟飞在它的左右。最普通的叫作“钓鱼郎”,人走在江岸一不小心还要遇到它的小巢,小巢里安详地卧着几颗花花绿绿的鸟蛋,难为它下雨天该如何保护它们呢?江边的草丛中更是奇妙,有那种微小的鸟巢挂在稍高些的草丛中,里面有几颗黄豆粒大小的小鸟蛋,这些奇遇的幻想怎能不招惹人们赶到江边去寻惊奇呢?

苏莉摄/八十年代苏莉的家人在江边野游

说去消暑,并不确实。因为我们那个地方最热也少有超过三十摄氏度的时候。难得热起来,大家都想办法去东江游泳。有车的全家装上吃的连郊游野餐都有了。有自行车的姑娘小伙子们,叽叽喳喳地也去玩了,没车的走着也去了。这时的江岸少有空闲的地方,都被花花绿绿的人们占满了。只见江边江心人们大呼小叫互撩着水玩耍着,暗中又对比着各自的肤色和身材。会游泳的也要比赛着游到对岸去,对游泳感兴趣的照例要在这个季节学习“狗刨”和“踩水”的技术;那些胆小的人自然只敢走到没膝深的浅水里蹲下把身体没进江里,只剩了头在外面,蹲得有些烦时,就用手摸着江底的卵石,腾起腿来蹬几下,也模拟一下游泳的姿势,只是那手臂是万万离不了江底的,这是胆小人的作为。

过了八月中旬以后,就少有人去江里泡水消暑了,原因是在涨水的季节里,水质不再像原来那样清冽,而且水中也开始有些看不见的小虫咬人的身体,结出一颗颗红点点,夜里刺痒难忍,总是不安全的。

落水

可是那江,尽管敞开了它的大怀,包容、宽纳着我们,由着我们闹耍,可它每年总是不由分说地溺死几个说不上不小心的人,以提醒那些忘乎所以的人们对它产生敬畏。

于是,每年的夏季就总是听人家说“江沿上又捞起了谁,是哪家的,已落水几天了,身体已变成什么样”的消息,让人心情沉重。如是不熟悉的只如看了报上的新闻,尽管觉得可怖可也并不悲伤。如果偏巧是熟悉的人,在他溺水之前还有了交往的人,这样的消息只让人感觉到那只巨大的无常之手,在看不见的地方随意舞动,瞬息改变着人们的生活。

人们就谈论他溺水之前都去做过什么,研究他的言行是否有一些“先行者”的征兆。或者,假设他当时不一定要去做那些命中注定会取了他性命的事情,比如他不去某处或如没有发生什么事等诸如此类的问题盘踞在他的熟友和亲人的头脑里,让人悲伤!

那江,给人快活,也给人造成难以平复的创痛和损失。

苏莉摄/嫩江

我一直记得一个年轻的父亲,他唯一的小女儿在一个沉闷的夏日溺水而死。听说她只是在水边玩她的纱巾,纱巾一时脱手,她走进水里去抓那块纱巾,可是她刚刚离岸三四尺便陷进一个深坑,眼看着一下子就没有了。

女孩的父亲在孩子被打捞上来之后,一直都没有哭泣,他只是耐心地给女儿整理散乱的头发、衣服,擦干她的小身体,然后紧紧地抱着她,好像她还活着,抚摸她的小脸蛋,喃喃地说着一些哄孩子的悄悄话。

那一年的夏天,不知怎么那个不哭的父亲的平静举止让我感到十分的悲冷,仿佛我也失却了自己的孩子。这种创伤深深地戳在人们的心上,无可替代,也无法补偿,好似挥拂不去的一抹乌云,总是投下一阵一阵的阴影。

那江仿佛有一种嗜血般的冷酷,居心叵测,它把这样纯洁的小天使一把抓了去,好像就为的是使它自己凝满了血肉,充满了活力,洋洒起一片有灵之气,源源不断,奔流不息。

狂野之江

然后那水若一旦发起狂来就要起洪水了。在我的记忆中那江的暴怒也只不过是近十年的事,尤其是大兴安岭失火后,这样发洪水的夏天变得很常见了,原来只是涨水而已,而现在已然是水患了。那些居住在低洼地段的村落和人家总面临着财产的被掠夺,他们的鸡、猪、牛,还有房子……哎呀呀。

我们的上游植被毁损得很厉害,人们都在毁林开荒,种植赚钱很多的黄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里的人们一直都在谈论修建水电站或是水库的问题,说是修了就好了,一来不发大水,二来出远门不再遭罪,三来又可以带动经济的发展。可是这个愿望一直都渺茫着,听说“八五”有计划了,后来又说“九五”了,后来又说“九五”没戏,也许对国家来说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吧。苏莉摄/尼尔基水库

直到二○○四年前后,才终于建成了尼尔基水库,用以制衡我们率性而为的大江。如今那些爱随意奔流的水驯顺地被拦在高达二百多米的水坝里,一副安于命运的样子。然而,我们的生活又一次被全然地改变了!

记忆之水

我一直十分信服“水是有记忆的”这样一种观点,据说是经过研究而证实的。因为只有水经过了历史上的一切而没有什么改变。它贮藏着惊人之多的信息量,同时它有记忆。

水在各自的地域里充满了自己的个性,而且它肆无忌惮地张扬它自己,不让人们忽略它的存在。生长在自己的水边的人们都深受水的影响,都能深刻地感受到身边之水的独特性格。就连沈从文先生不是也说过:

我感情流动而不凝固,一派清波给予我的影响实在不小,我幼小时较美丽的生活大部分都同水不能分离……

——《从文自传》

看起来沈从文先生所说的一定是一派温柔之水,与我们东北嫩江平原上那些肆意流泻、率性而为的大江有很大不同。

不过,我们的大江同样也教给了我们许多东西,其中最珍贵最刻骨铭心的恐怕是它让我们认识了真实的生命,也认识了真切的死亡。

此文作于年,年在《骏马》发表。

作者自述

苏莉:我感谢文字,文字里藏着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原乡。用文字一点一点地从我们的肉身里把那些往事复原……我在记述这些过往的时候,记忆一点一点恢复着,细节一点一点露出光亮,用余华的一句话来说,那的确是“温暖而百感交集的旅程”。

平台主编:李小江

本期编辑:王玉秀、李婵玉

投稿邮箱:nvfang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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